国庆前偶然在图书馆的还书架上瞥见一本戴望舒的诗集，薄薄一册，顺手便借过来，打算晚课的时候偷偷看。没想到就这样打开的新世界的大门，当晚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除了诗行间渗透着的情感，精妙的用词、独特的比喻、极具冲击力的对比给我一种解谜般的快感也是我喜欢这些诗的原因。
我先前不喜欢所谓现代诗，主要原因是它们格式过于“混乱”，有些甚至难读。但这个诗集改变了我的看法。朗朗上口固然更好，但这不是诗歌成功传情达意、营造诗境的必要条件。
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
诗抛弃了「字的韵律」还是诗，而且能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
望舒前期大概高频词是寂寞和悒郁，后期则是苦难。
《凝泪出门》
昏昏的灯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晓天：
凄凉的情绪
将我的愁怀占住
〔……〕
叠词开头，让我想到李清照。
《山行》
见了你朝霞的颜色，
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
〔……〕
所有的修辞中我最爱对比。
〔……〕
我们彳亍在微茫的山径，
让梦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鸟，
和你不尽的缠绵意。
《残叶之歌》
〔……〕
微风与残叶的爱。微风终将离去，残叶却情愿被吹上长空。
《夜》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却想啜泣。
温柔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怕着，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的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的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沉舟，
不要讲古旧的绮腻风光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害怕那飘过的风，
那带去了别人的青春和爱的风，
它也会带去我们底，
然后丝丝地吹入了凋谢的蔷薇花丛。
《独自的时候》
房间里充满过晴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百合或素馨，
人在满积的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凋残了的音乐。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这首诗让我想到李商隐。
《秋》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你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飘风带着恐吓的口气来说：
秋天来了，望舒先生！
秋天的肃杀。
《秋声赋》
《对于天的怀乡病》
〔……〕
怀乡病，哦，我啊，
我也许是这类人之一吧；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可以死灭，
像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欢笑又啼泣。
〔……〕
有时我的脑海也会突然闪过十年前那个世界的模样，那时的世界和现在大不相同。不仅是风貌不相同。那时「理想」是模糊的，但「追求理想」却是明确的。
那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憧憬。
那是「故乡」。
《印像》
〔……〕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太朦胧了。
《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只有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
前面充分渲染了欲望，突然一个「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欲望变成了徒然等待，气氛瞬间变得凄凉。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说是辽远海的怀念。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说是辽远海的怀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最爱。
《款步》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鼠，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心的，
现在，它还在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
很有趣。
《过时》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妇人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太老了。
少年与老者，主人公的两个形象对比起来极具冲击性。手杖告诉了我们一切，也揭露了其背后的故事。读来有种解谜的快感。
《妾薄命》
明天的梦已凝成了冰柱；
还会有温煦的太阳吗？
纵然有温煦的太阳，跟着檐溜，
去寻碎梦的玎𤤮吧！
很像唐代的宫怨诗。但着后面梦碎的比喻很新奇，很美。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篱笆披着茑萝；
旧曲在颤动的枝叶间死了，
新锐的蝉用单调的生命赓续。
结客寻欢都成了后悔，
还要学少年的行蹊吗？
平静的天，平静的阳光下，
烂熟的果子平静地落下来了。
题目是《少年行》，但是描写的却是老人。老人也曾是少年，颓唐悔恨的「当下」，暗示了怎样的「当年」。
有种唐诗的感觉。
《旅思》
〔……〕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旅途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而旅行呢？
寻梦？
旅途的终点，梦之所在，竟是故乡。
有种唐诗的感觉
《眼》
这首诗很新奇。
什么东西如同深渊、如同大海、奔涌着百川、翻腾着大浪、星辰出入其中？
是你的眼。
而我，是你眼里的星空。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庄生梦蝶
苇草
笛卡尔
《白蝴蝶》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
新奇。
《狱中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等待》
〔……〕
苦难的岁月。《等待》有两首，一首是后方的心声，一首是前线的呐喊。杜甫
《过旧居》（初稿）
静掩的窗子隔住尘封的幸福，
寂寞的温暖饱和着辽远的炊烟——
陌生的声音还是解冻的呼唤？……
挹泪的过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间。
我个人偏爱初稿，终稿反而不那么有感觉。
「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间」。看见的旧居，仿佛曾经的岁月。
曾经的主人，如今的过客。窗内的温馨，窗外的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