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的羊 - Stray Sheep

这是一篇拖了很久没写的读书笔记。每次坐在键盘前,打开笔记的这个页面,我都想不到该写些什么,脑海中只是浮现出那个不眠之夜的景象。

2021年的双十一我购入了这本书,随即看了几章,之后便没有读书的兴致了。一年以前我开始从头重读,但不久后各种各样的琐事又消磨掉了我读书的兴致,进度便又停滞了。最后,在去年的某个秋夜,舍友鼾声雷动,夜里又实在是无事可做,便下床拿起书开始看,一页接着一页,最终竟然在当天把这本书读完了。当时读完之后已是凌晨四点,昏昏沉沉之间我只觉得《三四郎》就该以这种遗憾收尾。

但当时我没有当即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而是赶紧睡觉去了。于是又开始了拖延,直到某个平凡的日子,大概是不想复习考研了,就开始打开笔记的这一页面开始码字,我忘了写了多少,但最终被我当天全部删掉了。

不到有压力的时候,我似乎是不会想到写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的,多半做正事去了。只有现状如同泥沼一般、不想做正事的时候,才会煞有介事地写什么读书笔记。因此,出于类似当时不想复习考研的心态,我最近又在几天内重新看完了这本书,并且觉得必须动笔开始胡乱写点东西了,借此短暂逃避一下泥沼般的现状。


故事开始于熊本乡下的学生三四郎到东大入学。这一人生阶段的人可能最有东西可写。熊本与东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东京不仅城市建设上日新月异,大学校园的氛围、人的思想也与乡下不同。现代化的东京和未现代化的家乡简直是两个世界,这让三四郎感到震撼。三四郎是个胆怯的人,做各种事情都有着顾虑(就如同夏目漱石的其他主角一样)。也正是三四郎的这种胆怯,才让他的故事显得这么朦胧隐晦。

在东京,三四郎遇到了理科的野野宫君,同班同学与次郎,颇有思想且安贫乐道的广田先生,还有野野宫君的妹妹良子、里见美祢子这样的新女性。野野宫君执着于在阴暗潮湿的地窖中测试光线的压力,有时显得优点木讷。与次郎则相反,这个同级学生很快就和三四郎混的很熟。广田先生则是一个高中教师,一直未婚。月薪不高,但是对此并不觉得担忧。与次郎很敬佩广田先生,尝试后台做些运作,甚至作文替广田先生入校任职造势,可惜最后弄巧成拙。

故事最明显的线索就是三四郎和美祢子之间朦胧的关系。

在故事开始不久,三四郎就在东大的湖边看到了美祢子,当即被迷住了,美祢子也注意到了三四郎,两人发生了一点点眼神交流(所以现在这个池子直接被叫做“三四郎”池了)。从此三四郎就有意无意地深陷其中。美祢子家庭相对富裕,并且在那个时代,比乡下的女性思想更为独立。不久后两人在广田先生新家正式相识,两人分工合作打扫了广田先生的房间之后,三四郎产生了某种朦胧的情感。之后三四郎随广田先生一行人去看菊偶,美祢子也同行,那天美祢子似乎心情不佳,显得有点疲惫,三四郎询问过后,两人去了某个较为僻静的地方闲坐看云。一段时间过后,三四郎担心广田先生一行找不到他们两人,美祢子却说:

不,没关系的。我们是迷路的大孩子。

随即告诉三四郎“迷途的羊”的英文是“stray sheep”。三四郎就一直这样记着stray sheep,无聊时的涂鸦也尽是stray sheep。美祢子有次给三四郎写信,背面画着两只羊,三四郎的名字下面小字写着“迷途的羊”,三四郎对此觉得很有趣味——这是两人之间独有的某种语言。

后来三四郎替与次郎借钱(三十圆钱,在那时对三四郎来说不是小钱),得以到美祢子家里去。因为与次郎的谎言,美祢子以为是三四郎买了马票赔光了钱,才来借钱。但美祢子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显得很乐意借出这笔钱。其实对美祢子家来说这笔钱不算什么,而且美祢子作为养尊处优、我行我素的新女性,对此这笔钱本身根本不在意。但三四郎出身乡下,当然不好意思一直借着,最终还是让乡下寄来了钱。美祢子借钱时用嗔怪的语气说了这句耐人寻味的话:

凭马券去猜马,这不是比猜中人的心还要难吗?像你这种稀里糊涂的人,连附有索引的人的心都不会去猜一猜,竟然去买……

过后美祢子邀请三四郎去画展,三四郎什么也不懂,但也跟着去了。直到去了才知道,原来原先美祢子应该和野野宫君一起来的。

第一次尝试还钱时,美祢子正在画家原口先生家里做模特,手持团扇,半遮面。原口不时问三四郎画得怎么样——尤其是眼睛。看着画里的美祢子,和现实中的美祢子,三四郎又有了某种感受。美祢子也在看着三四郎,她的情绪在三四郎到来之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口注意到了美祢子显出了疲态,便中止了当天的作画,明日再继续。期间三四郎尝试还钱,但被美祢子拒绝。美祢子随后被一个不认识的男性接走——即未来的丈夫。

第二次尝试还钱是在教堂。美祢子显得萎靡不振,引用《圣经》对三四郎说:

我知我罪,我罪常在我前。

最后,美祢子和三四郎的关系就在朦胧中结束了。美祢子婚礼过后的某个画展,三四郎和与次郎、野野宫、广田先生一行一同前往,那副美祢子手持团扇的巨幅肖像正在展出,命名为《森林之子》。野野宫君把婚礼的请帖撕碎,丢在地板上。三四郎只觉得这画的题名不好,满脑子都是:

迷途的羊。


所以,三四郎和美祢子这种朦胧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模糊不清,又在朦胧中以遗憾收尾,仿佛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其实站在旁观者的视角,这种朦胧得几乎不存在得关系根本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之所以会有遗憾得感受,其实是因为夏目漱石只会在三四郎受到触动的时候才对美祢子展开详细的描写,让读者不知不觉站在三四郎的一边,从三四郎的视角看美祢子,甚至是代入三四郎。我觉得这个结局是非常合适的——我本身就偏爱有缺憾的结尾,看到最后只觉得这个故事就该以这种方式收场——如果一切都没有缺憾,那我反而会觉得不对劲了。

其实在开篇不久,作者就已经暗示了这段关系不会有结果。在湖畔初见时,美祢子是站在柯树下的,并且文中多次强调了柯树“不会结果”,大概就是象征这段似有似无、还没开始就结束的关系吧。另外,三四郎在广田家中,众人讨论文学的时候,广田就半开玩笑的说三四郎有点像小说中的黑人,美祢子有点像小说中的公主,还让与次郎尝试翻译“怜悯近于爱”。作者有时似乎刻意强调三四郎和美祢子差距悬殊的出身,并借着与次郎的嘴说三四郎“没有资格”。作者早就为这样的结局做好了铺垫,一切都在意料之内、情理之中,一切都自然而然。

但我看不懂美祢子为何会有这样的行为,怜悯?被迫妥协?美祢子最初似乎和野野宫君存在某种联系,但在看菊偶之前,美祢子似乎对野野宫的言行不太满意,于是看菊偶的时候显出某种疲态。我无法判断她过后是否是有意地借三四郎甩开野野宫。第二次显出疲态,是她在为原口做模特的时候。看到三四郎时,美祢子就显得有点疲惫了,不知是同一个姿势做久了感到疲惫,还是因为三四郎而感到疲惫呢?画像结束时,三四郎几乎明说了自己来不只是还钱,是想来“看看你”,美祢子并没有因此触动。在教堂时,美祢子也显得萎靡不振,这更加耐人寻味。美祢子究竟是有意作弄三四郎,还是作为“迷途的羊”无意做了这一切,还是对三四郎真有朦胧的感情?我不得而知,也揣测不出结果。与次郎说,美祢子这样的女性不可能看上不如自己的人,这个意义上说,一切可能都是无意之举,或者是有意作弄。广田先生说,与次郎和美祢子都是所谓与伪君子对立的“真恶人”,直率而任性。但广田先生立马又说,现在有些人用“真恶”来行“伪善”,要正直地“把自己的伪善不走样地显示给对方知晓”,这一看,似乎是在说美祢子陷于包办婚姻之中……美祢子未来的丈夫原本要娶的是良子,但良子更加任性,严词拒绝,最后才娶的美祢子——这么看来,这一婚姻是十分仓促的,若非长辈催促,作为新女性的美祢子怎么可能这么快成婚……

总之我看不懂,现在也认为没必要梳理出种种蛛丝马迹、牵强附会地解释美祢子各种行为。


下面罗列了一堆七七八八的感受,并不存在某种主题。

在大一新生三四郎的眼里,世界似乎分裂成三个。一个是家乡,家乡的时间仿佛停留在明治初年,民风淳朴,一切按传统有序地发生着,三四郎对此既觉得厌烦,又觉得温情——就和所有人的故乡一样。第二个是知识和学术的领域,广田先生和野野宫君在这里,这个世界的人往往生活拮据、衣冠不整,物质的丰富程度远不如精神的丰富程度,虽然如此,但却远离烦恼的尘世,十分静谧。第三个世界则是恋爱,如同春天一般灿烂,但却又像月亮——就在眼前,却遥不可及。这三个世界的分裂,恐怕就是三四郎一切烦恼的源泉。夏目漱石是在熊本的中学教书过的,对这种心理的把握可以说是细致入微。小地方的人,和大城市的原住民不同。大城市的人在家乡就能得到不错的发展,小地方的人很多则是不得不到大城市里去,既想着探索第二个世界和第三个世界,又每时每刻都挂念着第一个世界,对三四郎这样拿不起又放不下的胆小者来说尤为如此。这样一看,出身于落后的小地方,简直就是天生带着绝对的劣势。何况三四郎的父亲早就去世,是个单亲家庭。所以,当思考未来的时候,三四郎这样地人会“茫然地感觉到一种沉重地压迫、好像未来正从远处朝眼前逼过来”。三四郎时迷途的羊,当代的许多人又何尝不是。

夏目漱石似乎喜欢在作品里面写电车,时不时冒出一堆东京车站的站名,让人看得一头雾水。电车是现代化的标志,能够快速地在东京内部移动,可能作者也是喜欢坐着电车到处逛逛,才会对车站附近地景色如此熟悉。电车这种快速移动的特性也便于推动剧情。本作里面夏目漱石插入了一个电车轧死卧轨年轻女子的事件,也不知是有什么用意。我觉得可能是当时的某个社会热点事件……插入进来只是为了填充剧情,顺便探讨一下生死。

广田先生是个奇怪的角色,似乎毫不在意功名,也毫不在意利禄,一直未婚,可能连生死都想透了。夏目漱石似乎就爱写这种“超脱”的文人。然而广田似乎跟那种假的超脱不同,是真的有他的故事。他好像在知识方面无所不知,在恋爱方面一无所知——可能是因为很久以前碰到过一个年轻女子,一眼就“爱”上了,念念不忘,有时做梦都会做到。他和三四郎说了一个梦:他已垂垂老矣,在林中又碰到了那个女子,还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他感到震惊,女子说自己就爱这一刻的容貌,因此从未改变。他说:“你是画”,女子回答:“你是诗”。广田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但母亲离世的时候担心他没人照顾,告诉他可以找某某人。广田问是谁,母亲说:“是你父亲”。可能也因此,广田一直对婚姻持怀疑态度。

夏目漱石可能把自己拆成了好几个人,到这一作品里面客串了好几次,比如“有胃病的老师”、学水彩的良子、到处闲逛的三四郎、文学沙龙上的谈话者、高级中学英语教师广田、接替外国人的归国文学老师。当然我不了解其人,不敢妄加揣测。作品里面有时会出现和主线剧情无关的社会事件、文坛事件,让人觉得是作者有意写进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就好像《我是猫》那样。

总之这就是我眼中的《三四郎》,不如《我是猫》那样有趣,看完只觉得朦朦胧胧。买到书时,里面夹着“漱石枕流,悠悠百年”的小册子,里面大概介绍了夏目漱石的生平,并把《三四郎》说得像是轻小说一样的青春文学——可能差不多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