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

现代人的乖谬。

20世纪初明治年间,电车通勤在东京已是常事。日俄战争业已结束多年,西方文化早如海啸一般涌入日本,处处呈现一股新旧交错的感觉。实业有所发展,而且很有趣的是,那时「几十块钱」还是大钱。

主人公代助,年已三十,但是仍然没有工作,尚未结婚,生活全靠父兄帮持,定期去老家父兄那里取钱,啃老族一般。但颇有自己的思想,深受西方文化影响,讲究理性和逻辑,对社会有自己的看法。经常看看外文书,偶尔去听听音乐等等。十分胆小,怕死,怕地震,常常摸着自己的胸部感受心跳。骨子里带着一种妥协的倾向。由于家底殷实,常常可以和上层人物接触。

可以用代助和父亲的对话来描述代助当前的状态:

“到了三十岁,还像个游民似的无所事事,实在不成体统呐。”

代助决不是无所事事,他只是在思考自己和那些不必因为职业有失体面、有颇多闲暇的上等人的问题。父亲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代助就觉得实在遗憾——自己没有虚度岁月,而是生活得极有意义,并且有所收获,自己在思想情趣上结出了丰硕的成果;然而父亲那样简单的头脑,竟然一点没有注意到。

代助的父亲长井得,年轻时是武士,为藩主效力。后来赶上维新,从事实业,撑起不错的家底。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常读汉诗。常常和代助讲大道理,令代助觉得虚伪。由于代助30岁仍然没有工作和结婚的意愿,父亲怕影响家族名声,加之恐实业不兴、黑幕曝出(日糖事件),略着急,希望代助可以和恩人女儿的女儿——佐川家的姑娘结婚。父亲希望代助按父亲的计划行事,然而受过新教育的代助不愿如此。

哥哥诚吾,状态和父亲相似,毕业后在父亲的会社工作,也就是经营实业,但是不太在乎那些旧道德。已经娶妻生子。但是很忙,常不在家。和父亲不同,哥哥相信代助不糊涂,有自己的打算。

嫂子梅子,是「过去的天保风气和当代的明治风气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的人物」。和代助合得来。由于经常有人找哥哥帮忙被拒,出于善心,嫂子经常偷偷借钱出去帮忙。

昔日的同学好友平冈,毕业后进入银行业,但后来发展不顺,帮上级背锅,担负债务。辞职来到东京重新开始,自然要找代助帮忙安顿。故事便从冬春之际两人见面开始。两人见面,竟觉得双方已有很大的隔阂。平冈待业一段时间后,去报社工作,情况十分困窘。

平冈的妻子三千代,昔日代助同学的妹妹。在代助的撮合下和平冈结为夫妻,婚后生活不甚愉快(至少从代助这个方面来看如此)。然而其实三千代和代助二人初次见面起就相互喜欢。但代助当时骨子里的妥协起作用,反而撮合二人结婚。搬来东京后,由于代助的高频出现,导致夫妇隔阂加深。三千代从到达东京起脸色就不佳,生病,同时感到寂寞。和代助互送白百合,这是二人共同的回忆。

其他角色都是陪衬,比如门野,家里的书僮,似乎纯粹是为了便于情节发展而加入的。还有寺尾,似乎纯粹是为了吐槽文坛而添加的。

一面是对三千代的怜悯和爱,另一面是家族的催婚,这对矛盾贯穿整个情节。前者被代助视为「自然」的爱,而后者则被认为是反自然的妥协。随着故事的发展,家族,特别是父兄,劝婚的耐心有限,不断撮合、紧逼;另一边,由于代助的重新出现,三千代产生了对平冈的离心力,和代助反而相互吸引,平冈夫妇矛盾深化,生活日益窘迫,不时来借钱。

最终,代助不得不在二者之间作出选择,要么选择佐川家的姑娘,最大限度保持现在的生活,继续和三千代维持「非正式关系」,要么和三千代私奔,违背道德,断绝和家族的联系(当然原文没有直接说是「私奔」)。代助必须在虚伪的前者和所谓「自然」的后者作出选择。

代助为何不去工作?一方面是家里有钱,不像平冈、寺尾那样受生活重压。另一方面其实是惧怕这种「为生活而劳动」。代助在心里这样为自己辩护,要「为劳动而劳动」,但是能让自己「为劳动而劳动」的职业还没有出现。代助追求一种逻辑、一种朴实的诚信,厌恶虚伪,不喜欢父亲那样把「镀金的东西冒充成真金」,希望「在黄铜就是黄铜的情况下,去忍受人们对黄铜的蔑视」。也就是认为「真诚的烂」优于「虚伪的好」。

因此代助觉得进入新世纪后人心在沦丧,「生活欲的高压促使了道义欲的崩溃」。他觉得当时的教育是在愚民,导致整体的神经衰落,「除了自己干的事情之外,什么也不想」,因为「劳顿使他们无法思想,精神困惫和身体衰落,不幸同时降临,而且道德的败坏也接踵而至」,简直是「暗无天日」。人们从学校学到旧道德和新道德,出社会后却得把这种道德从心里击碎,这被代助认为是新时代的滑稽剧之一。

在双重压力渐渐增大之下,代助的这套逻辑渐渐显得与现实脱节和矛盾。代助要么牺牲自己的理念,妥协于家人,要么坚持自己的理念,不和「自然」相抗,但是因此会断了家里的经济供给,最后妥协于生活。最后代助选择了自然。

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回到这「自然」中去呢?为什么一开始就同这「自然」相对抗呢?代助在雨中、在百合花香中、在重现的昔日情景中,找到了纯真无邪的和平的生命。这生命里里外外不存在着欲念,不存在得失,不存在压抑自身的道德成见,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自在。一切自由,一切美好。

首先,代助向三千代交代,二人达成一致,同时三千代病情的急剧加重、夫妻的矛盾深化使得代助有了紧迫感。因此,一方面,代助想向家族交代,隐晦地询问梅子,梅子认为有喜欢的人自然可以追求(当然代助没有明说是别人的妻子),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最后也没有明说,只是直接拒绝了婚事,父亲生气,父子关系断绝。另一方面,代助出于「真诚」,向平冈交代,「开诚公布」地同平冈当面传达了自己的意思,情节达到高潮。平冈大火,内心很难理解,却平静的表示「会有一天把三千代交给你」,但要求代助在那之前不要访问他家,然后二人绝交。此时代助明白,三千代命已不久。之后平冈写信给代助父亲,父亲大怒,嫂子落泪,哥哥前来询问,代助没有解释,全盘承认,兄弟关系破裂,代助和家族的关系彻底瓦解。

“你这个人一点气魄也没有。”哥哥又说了,“平时说话起来比别人振振有词,到紧要关头,竟然哑口无言了,背地里却干着有伤父兄名誉的勾当。你以往受的教育都哪儿去了?”

最后,代助失去了经济来源,只剩嫂子之前寄来的最后一个月的钱和自己的藏书。代助此时焦头烂额,头脑已经不清醒了,在酷暑中,眼前红颜色的东西和酷暑辉映,扭曲如火舌,头脑发热发晕……

夏目漱石的心理描写实在细腻,其实整本书几乎都是靠代助的心理活动串起来的。从内向外,慢慢揭示代助的内心和代助眼中的近代社会。细腻的心理描写下,情节、对话、动作描写都相形见绌,显得单薄了。环境描写看起来让人很舒服,特别是在关键的时刻插入环境描写,气氛一下就出来了,比如大雨天同三千代的交谈(这个场景我印象深刻)。

看完之后,我觉得代助的矛盾其实本质在于对责任和现实的消极逃避,在于一种惰性/惯性。他那些大道理、那些消极哲学虽然有些方面言之有理,但其实也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为自己的欲念找理由罢了,这是代助的软弱和胆小的本性。我觉得,虽然责任和承诺是一切社会关系中不愉快的来源,但是社会关系天然存在着责任,而人又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不可能逃得掉的。代助追求道义,但却是一种与现实完全不同的道义,他觉得自然是最高的道义,试图摒弃一切 「虚伪」,遵从自己内心。然而这种所谓的摒弃虚伪却使他走上了反道义的路。

看书的时候我常常把自己带入代助中去。现在的学生似乎和以前的有闲阶层类似,可不必工作,只需学习,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具备理性,想得更多,最后一起带来的就是代助的这种矛盾的思想。但我似乎也没法从这种思想中摆脱出,我依然想不通为何人们总是只追求物质,而无视长远的幸福,年轻时为了钱和所谓地位拼命学习加班工作,争着做「人上人」,内卷到最后活得还不如一个扫地大爷圆满、有意义。职业选择上,一路上软弱地妥协,抛弃兴趣和理想,或者本就没有兴趣和理想,而且既惧怕不稳定,又惧怕闲暇不足,更惧怕物质基础的消失。道义上我到现在依然十分厌恶虚伪和官僚,但是和以前的那种厌恶不同了,或许礼节和委婉不在虚伪的范畴之内,「虚伪」可能只是人自保的措施罢了。现在,我正处于代助矛盾激化前的状态,有时我会觉得未来是在走下坡路,至少在某些我不愿放弃的方面走下坡路。所以我总是逃避,不愿意失去现在手里紧握着的美好时光。也许未来没有那么悲观,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当下的状态是不稳定的,有一天,我也必须作出选择,即使必须走下坡路。